早春中的擦鞋人

    在西北，日歷跟天氣像一對仇人似的，總協(xié)調(diào)不到一起，驚蟄已過，按照節(jié)氣的定律，我們的意識應(yīng)該被一襲輕幔的綠紗，裊裊地籠罩著的，或者應(yīng)該讓幾場春雨，滋潤出些許盎然的生機的。出門卻發(fā)現(xiàn)，竟仍是一場厚雪在統(tǒng)治著我們的目光，這也許是昨夜冬天留給我們最后的呻吟吧！這個時候的冬春，正在進行著一場改變統(tǒng)治地位的廝殺，但強弩之末的冬雪，在陽光出來之后，便潰不成軍了。潔白的顏色被融化成混濁的水流，在車輪甩動下，整個城市被渲染得濕漉漉的，像一件剛從洗衣機里撈出來的未被甩干的衣服，冬季的陰冷依然在街面上逡巡。

　　我徑直走向一個空位，坐下后將腳踩在專制的擦鞋凳上，六七個并在一排的擦鞋工都在辛勤勞作。顯然和污穢的環(huán)境有關(guān)系，來擦鞋的人很多。在我面前忙碌的婦女看上去有三十七八歲，衣著很厚，一條花色陳舊的圍巾纏繞在脖子上，長年的風(fēng)吹日曬使她的皮膚看上去黝黑而粗糙，更像一張炕糊面餅。干活卻十分利索，沒花多少功夫，我那被雪水浸泡的皮鞋就煥然一新了。最后，她從鞋箱里掏出一個小盒，對我說這是進口的好蠟，只加五角錢，打到鞋上十分上光。不知是她的言語還是天氣影響了我，反正我不知可否地點了點頭，她迅速低下身子，幾乎將嘴貼在我的鞋面，往上哈熱氣，說這樣效果更好，動作看上去有些夸張。透過她低下的身體，我這才看見，在擦鞋婦女的背后，還坐著一個小女孩，六七歲的樣子，看上去和我的女兒差不多大，腰部以下讓被子嚴實地蓋著，瘦小的身軀裹了一件肥厚的棉襖，使她的身體陡然間夸大了許多。由于寒冷，她稚嫩的面孔已經(jīng)凍得通紅了。女孩面前一張加工粗糙的小桌，架在被子上方，剛好能擺下一本作業(yè)，在風(fēng)的作用下，課本上下翻動，小女孩此時怯怯地將目光投向我，和我目光稍稍相觸，便又驚慌地折回書本中，嘴里還念念有詞，我看見女孩戴了一雙露著指尖的半截手套，右手緊攥一支鉛筆。

　　這么冷的天為什么不讓女兒待在家里做作業(yè)？我的問話顯然帶有一些責(zé)備，婦女回過頭，訓(xùn)斥女兒幾句，讓她好好看書，別開小差�！凹依锞臀乙蝗耍�早出晚歸的，今天是星期六，不上課，她只好跟著我了�！眿D女說話的時候頭也沒抬，好像怕耽誤了工作�！昂⒆硬坏狡邭q，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我不放心�！闭f這話時，婦女將我鞋上的商標(biāo)用力擦了幾下，直起腰來，又像來時一樣，將小女孩全部庇護在了自己的身后，我什么也看不見了。

　　“飯熱了，你盛一下，先吃吧！”婦女只是用右手往后拍了一下女兒，并沒有轉(zhuǎn)身，也沒有專注地等我付錢，我尚未起身，又有新的客人站在邊上等候了。我從凳子上站起身來，故意慢慢地掏出錢包找零錢，借故來觀察女孩。

　　小女孩利索地從裹著的被子里鉆了出來，把一個鋁飯盒從母親身后的小鐵皮爐子上取下來，慢慢打開，用勺子將盒里的米飯攪拌均勻，然后撥一小半到飯盒的蓋子上，又從一個小瓶子里倒出一些咸菜，蹲在地上，大口吃了起來。我想小家伙一定是餓壞了。

　　我有些感動，隨手將兩塊錢丟在婦女的擦鞋箱里，轉(zhuǎn)身離去�？缟献孕熊囈呀�(jīng)騎了十幾米，卻聽見身后有童聲在喊：“叔叔停一下！”我回頭，見小女孩分明是在叫我，趕忙跳下車，小女孩氣喘吁吁跑過來，手里緊緊捏著五角錢，半天才發(fā)出聲音：“叔叔，我媽說，你錢給多了，這是找你的錢！”脫去了手套，小女孩的手看上去很瘦也很黑，她極力將五角紙幣往上舉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在她嘴角邊，還掛著一粒吃剩的米飯�！靶∨笥�，送給你去買塊糖吧！”我原本就沒想讓婦女找這五角錢。“不！這不是我的，我不要！”小女孩說得十分堅決，把錢塞到我手里就往回跑了。

　　我看見小家伙又蹲在母親身邊，繼續(xù)吃她剛才沒有吃完的飯，街道上許多的人流和車流在涌動，女孩似乎無視他們的存在，在認真地吃著自己的飯，母親也在敬業(yè)地擦拭著每一雙交到她手里的皮鞋。

　　或許，整個世界在她們的眼里，就像一雙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