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種迷路叫離開

LA——船上，只能沉默

　　決定坐船�？慈龒{的遺留、亦或說新生。這無非是想，讓上海的舊事不被遺忘也隨流水。就算蕩滌一次生活吧。我已很久很久沒有獨自旅行了。

　　上一次是在大學(xué)時代，逃學(xué)半個月，去安徽寫生，那還是穿著牛仔長發(fā)飄飄的形象。想來都覺得遙遠(yuǎn)。再后來，投身設(shè)計公司的甲方乙方大戰(zhàn)，即便如今做到了設(shè)計總監(jiān)助理，也不過是助理，不過還是甲方乙方大戰(zhàn)，把鈔票當(dāng)磨砂紙，眼看著作品和靈感磨損如山石，也說在所不惜。畢竟，理想還在，漸行漸遠(yuǎn)。再說，事業(yè)的理想和感情相比，其實分不清孰輕孰重，說的是：在挫傷銳氣的力度上。

　　我從來沒有想過，跟他說出實情就會那么被動。沒錯，他是我的上司，我是他的助理，但為什么我們就不能變成愛人呢？為什么下屬愛上上司就會被公司里的人說三道四呢？為什么……也沒那么多為什么了。反正我已經(jīng)辭職了。

　　不知道Steven看到辭職書，有何感想？他的眉角，那顆淡褐色的小痣，我記得它精確的位置，卻知道，它是沒有表情的。甚至于他，幾乎也是沒有感情的吧。

　　很久沒有無目的地閑逛在白日的街道。想回家，那不過是一張床所在的地方�？墒侨绾稳朊�？不回家，又不去公司，能去哪里呢？我走在街上，突然產(chǎn)生了一種我不曾有過的錯覺。生活的原貌是怎樣的？大街上舔著2元錢的麥當(dāng)勞冰淇淋的小女生，笑得沒心沒肺似的，卻讓人嫉妒。心里的波瀾已經(jīng)不屬于牛仔襯衣和長發(fā)飄飄了。

　　有時候被迫的離開原地，也許是好的命運吧。我回家裝好了行李。原來撤退就是這么簡單。

　　在三峽的水面，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，去一面據(jù)說不會有波瀾的湖。湖里會有山和水以及天和云。一片寧靜的沒有過去和未來感的地方，船上的那個英國男人說，瀘沽湖真的很美，他要去看看，事實和傳說的差距有多大。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，當(dāng)時我們在船舷上看神女峰。他說，傳說畢竟是傳說。

　　英國男人——女峰、或是其它傳說

　　Mark背著包袋走下渡船。他看到走在他前面灰色短發(fā)的中國女孩子聽到包里的手機鈴聲響，迫不及待地停下腳步伸手掏手機。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這個女孩子。她灰色的短發(fā)把她從人群里區(qū)別出來。她的臉色有點灰暗，甚至有些黑眼圈。她身在山水間，卻提一只LV的公務(wù)拎袋。她打開手機聽了半分鐘，沒有說話，關(guān)了手機，放進(jìn)LV包的最里面。

　　人流不停歇。因為灰色頭發(fā)的她楞在那里不走，后面的游客都下不了船。Mark很客氣地問了她一句，你走嗎？聽起來像是，你走吧。她就走了。神志恍惚地。她走得很慢很慢，后面的人終于超過了她，還怨聲載道的。終于，Mark也越過她，走在了她的前面。

　　自從Mark從曼徹斯特來到上海，做過雜志、唱片企劃、酒吧經(jīng)理、以及中國孩子的家庭教師。他看過很多中國女孩。把頭發(fā)染成灰色的只有兩個。另一個，就是Linda。Linda，Linda，Linda。她應(yīng)該已將頭發(fā)染回艷麗的色彩了吧。傳說中要出嫁的Linda曾經(jīng)自言自語地說，頭發(fā)嘛，到了婚禮時就可以不再灰撲撲的了。

　　Mark想，原來灰色也是會傳染的。也許，灰撲撲的女孩也會蔓延到他視野中的每一個角落。然而Linda是獨一無二的。她拒絕了他的求婚。他不知道，他們同居了三個月之后，他小心翼翼的求婚居然會引起Linda那么大的驚訝。她桃紅色的嘴唇仿佛一下子干澀了。她的眼睛，早上起來未施粉黛的臉孔，一下子有點緊張。她終于說出來，她不打算跟一個四處無根無家的英國男人，不打算放棄上海，也不打算24歲就結(jié)婚�？墒荓inda，難道不是五個月之后你就答應(yīng)了那個大男孩的求婚嗎？整個酒吧的人都知道，說你們金童玉女一見鐘情，Mark心里如此說著，不下一百遍，最后的反問總是歸結(jié)到這兩點：我老了嗎？我到底因為找不到家所以才流浪、還是因為在流浪所以一直沒有家？

　　Mark終于走上了通往俱樂部的巴士。巴士很臟。他只想快一點到達(dá)瀘沽湖。在他離開曼徹斯特、離開每天打球踢球的朋友們、離開外公和姐姐，決定單身來亞洲前，外公、這個曾經(jīng)在中國研究過京劇的老學(xué)者告訴他：你是無牽無掛的，你應(yīng)該看到更多，你應(yīng)該去自由地找一找傳說所在的真相。

　　然而，Linda竟然成了他生命中第一個傳說。甚至比上海、比中國更實在。因為她讓他痛了。

　　LA——那么遠(yuǎn)，就為了看一看湖

　　通往哪里，我從來沒有想過。三峽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證明了心不在焉的時候，一切傳說美景都是沒有意義的。Steven在電話里問我，為了感情失去奮斗

　　 多年的職業(yè)，值得嗎？或許應(yīng)該事先透露給我，他即將出國去法國，所以無論是我的好意、還是更高的職位，都不能再留住他。他輕輕地問我，這樣解釋，是不是會讓你好受一些？我什么都說不出來。

　　我只能被人推著往前走。走過一輛巴士，聽到人吆喝著問我走不走。我點點頭，其實也是正好，難道一個人留在江邊碼頭不知去向嗎？

　　我想我是要面子的。我要流暢地旅游、流暢地表情、流暢地沉默。上了車，還有一個位子。旁邊是船上那個金發(fā)中年男人。別人問他從哪里來，他說是英國。我便坐了下來。

　　是我先問了他，這樣，就能去瀘沽湖了嗎？我說的是英語。他回答我卻是用中文。他說可以到一個小城鎮(zhèn)，那里有一個俱樂部，可以結(jié)伴徒步去游湖，也可以租車開過去�？傊�，到了那里，就要一切自理。包括找尋旅伴。

　　我不會開車。我說。過了一會兒，他說，我會。很有禮貌的樣子。好像不得不回答一樣。

　　我就說，好。我跟著你。謝謝你。

　　我們不再說話。那里的路很顛簸。車上很安靜。只有顛簸的聲音。開了很久，我注意到英國人睡著了一會兒。我睡不著。我想著Steven要去法國、要把職位留給我、要我接受他拒絕我之后的各種饋贈、要我明白他扣住我的辭職是為了表示Sorry。可我知道，自己去意已決。為了他留在公司已經(jīng)好幾年了。何苦。

　　Mark和我——來，一段新路程

　　Mark在流浪方面是很有計劃的。他在小鎮(zhèn)上很快找到了俱樂部，根據(jù)事先網(wǎng)上的預(yù)定，拿到了自己要的吉普車。他的身后，跟著灰色頭發(fā)的女孩。

　　 也就是我。我們的路線莫名其妙地統(tǒng)一了。而我只是沉默。我知道，Mark感覺到了，是不是去瀘沽湖根本不重要。

　　車子開過去，理應(yīng)需要半天時間�？晌铱吹�，暴雨將至。我沒什么反應(yīng)，看著Mark——現(xiàn)在他已經(jīng)有名字了——頭逐漸皺了起來。果然，當(dāng)雨點子越來越大打在前車窗上的時候，他問我，繼續(xù)走、還是停？我說，無所謂。

　　雨越下越大。終于，我們再不停車就幾乎看不見前路了。我們停車。我們默默地抽煙。1個小時之后。他說，如果雨一直下……我還是說，無所謂。是不是看到湖也無所謂。

　　Mark很明白。于是我們開始說故事。很不可想象，他竟然是從笑話開始的。這些笑話我都聽過，Steven和我們加班的時候最喜歡說瞎話提神。我笑著笑著，哭了。Mark看著我從包里拿出紙巾。他如釋重負(fù)。不用再逗彼此開心。

　　我們都不開心。我們都來找安靜的避風(fēng)港�？梢婚_始就遇到暴雨。

　　我說，我不過是想離開風(fēng)雨之地，我不過是想離開。

　　他說一樣的。離開和找尋。

　　雨前所未有的浩大。天地間只有我們兩個的感覺。我抽了他的煙。當(dāng)雨小了一些，我們繼續(xù)上路,路已變得非常泥濘。車開得極慢,也容易打滑。天很快就黑了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荒涼感占據(jù)了我們周圍的時空。

　　“Mark，你遇到過這樣危險的情況嗎？”

　　“我沒有。我雖然去過很多地方，但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險。但是最近知道了。”

　　我看著他。我們都在顛簸。

　　“如果一個人失去希望，或是失去目標(biāo)，就是危險。現(xiàn)在我們通往一個目標(biāo)明確的湖，所以，放心吧�！�

　　我們一路慢悠悠又顛簸地前進(jìn)。我覺得所謂的湖是越來越遙遠(yuǎn)了。而Mark從我的頭發(fā)，問到我的職業(yè)，問到我是否相信流浪在路上的人也能有一個家。

　　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，我說，Mark，看到了湖，如果和看到神女峰一樣失望，你會怎么辦？

　　Mark牽強地一笑。說，我不是小資分子，我不用裝作很享受。我就再離開，再上路，總會遇到一些留在現(xiàn)實中的傳說。這是我的老外公說的。

　　我笑了。你居然還知道小資。居然還知道要嘲笑小資。

　　迷路在湖邊

　　我得承認(rèn)，看到湖影的時候，我驚呆了。我?guī)缀鯚o法呼吸。我想那真是一個可以把回憶都收藏起來、再沉到湖底的異類時空。我萌生了要打一個

　　 電話給Steven的沖動，然而沒有信號。也好，也好。畢竟，多余。

　　Mark和我停了已經(jīng)泥沼滿身的車。圍著湖在月夜下散步。暴雨說走就走，天上的月亮突如其來，好像是湖面月影的影子。看著兩彎明月，有點失真的錯覺，我們有的不過是在城市里的一場夢。城市人的感情太失真。

　　不知道為什么，我很想知道關(guān)于另一個灰色頭發(fā)女孩Linda的事情。所以問他，為什么不帶她來這里？Mark沒有回答我。我就這么愚蠢多嘴地傷害了他。從他的表情里，我猜到了。

　　就這樣，兩個遭到拒絕、遭到非感情因素拒絕的人，并非形只影單，卻都獨自地走在湖邊。那么大的一個湖，我們連帳篷搭不搭都不考慮，只是任意地走。

　　Mark回頭看，來時的路早就不見了。他說，擔(dān)心嗎？不會擔(dān)心迷路吧。

　　我說我迷路很久了，這次只需走回頭路，應(yīng)該已值得慶幸。

　　我還說，我應(yīng)該帶來我的素描紙筆，正好可以看看，所謂“我”還能不能走走回頭路。

　　不過我們真的迷路了。在夜半的湖邊。安靜而神秘，一絲恐怖卻也不失真。Mark拉著我的手，拿著手電筒照路。我萌生錯覺，仿佛路會走不完，而流浪才是適合我的。

　　就在那迷路甚至開始準(zhǔn)備驚慌的夜半1點。我的手機鈴聲騰然而起。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。Mark把手電筒照著我的LV背包。我聽著手機唱啊唱，盯著Mark，我說，一定是Steven，接嗎？

　　Mark笑著，說，反正，你沒法問他，路在哪里。

　　我接過Mark的手電，重新照回地面。讓手機唱下去吧，讓湖也見證，我放棄的努力。